五毒教二當家的地盤是也

第七章寫馮歪嘴子，照例是一個可憐人。 

馮歪嘴子原本住在磨房裡，孤家寡人的，養著一隻一條腿壞掉的小驢幫他拉磨。 

後來來了老婆和剛出生的小孩。 

被他的掌櫃(老闆)發現之後，他的掌櫃的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，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，一邊拍著風車子，她說：「破了風水了，我這碾磨房，豈是你那不乾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！」 

「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沖的嗎！」 

「馮歪嘴子，從此我不發財，我就跟你算帳；你是什麼東西，你還算個人嗎？你沒有臉，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面上來，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……你趕快給我滾蛋……」 

馮歪嘴子說：「我就要叫她們搬的，就搬……」  

掌櫃的太太說：「叫她們搬，她們是什麼東西，我不知道。我是叫你滾蛋的，你可把人糟蹋苦了……」 

說著，她往炕上一看：「唉呀！麵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！趕快給我拿下來。我說馮歪嘴子，你可把我糟蹋苦了。你可把我糟蹋苦了。」 

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麵口袋在睡覺的，一齊蓋著四五張，厚敦敦的壓著小臉。 

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：「給我拿下來，快給我拿下來！」 

馮歪嘴子過去把麵口袋拿下來了，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，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，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。 

那孩子一哭，從孩子的嘴裡冒著雪白的白氣。  

掌櫃的跟他的太太怎麼就這麼沒有惻隱之心？天氣這麼冷，小孩子才剛出生，不蓋點東西，怎麼受得住？ 

接下來會怎麼樣？接下去看： 

馮歪嘴子拜託祖父，祖父答應之後，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裡去了。  

過不多久，左鄰右舍都知道馮歪嘴子有老婆和小孩了。 

也才發現，馮歪嘴子的老婆竟是老王家的王大姐。 

以前王大姐人見人誇，都說： 

「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，有兒子我娶她，這姑娘真響亮。」 

「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，看吧，將來看吧。」  

現在則是： 

「說話的聲音那麼大，一定不是好東西。哪有姑娘家家的，大說大講的。」 

「那姑娘不是好東西，你看她那雙眼睛，多麼大！我早就說過，這姑娘好不了。」 

自團圓媳婦死了之後，大家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，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，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。 

於是吹風的，把眼的，跑線的，絕對的不辭辛苦，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裡，也就戴著皮帽子，穿著大氈靴，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，在那裡守候著，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。若能聽到一點點，哪怕針孔那麼大一點，也總沒有白挨凍，好做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。

比方(蕭紅家的)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，回家報告說：「那草棚子才冷呢！五風樓似的，那小孩一聲不響了，大概是凍死了，快去看熱鬧吧！」 

老廚子舉手舞腳的，他高興得不得了。

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，他又去探訪了一陣，這一回他報告說：「他媽的，沒有死，那小孩還沒凍死呢！還在娘懷裡吃奶呢。」

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，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。 

這「上吊」的刺激，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。女的戴上風帽，男的穿上氈靴，要來這裡參觀的，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。 

馮歪嘴子，沒有上吊，沒有自刎，還是好好地活著。過了一年，他的孩子長大了。  

又過了兩三年，馮歪嘴子的第二個孩子又要出生了。 

可是孩子產後，王大姐就死了。 

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，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。扔下了兩個孩子，一個四五歲，一個剛生下來。 

看吧，看他可怎樣辦！ 

可是馮歪嘴子自己，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。 

於是他自己動手餵他那剛出生的孩子，他用筷子餵他，他不吃，他用調匙餵他。 

餵著小的，帶著大的，他該擔水，擔水，該拉磨，拉磨。 

日子過著過著，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。小的會笑了，會拍手了，會搖頭了。給他東西吃，他會伸手來拿。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。微微地一咧嘴笑，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。 

再後來如何，蕭紅沒有說。 

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，她逃荒去了。 

這部書到這裡就結束了。 

她寫這部「呼蘭河傳」，原只是想將童年的回憶記錄下來；然而中國人的血液裡流著的許多劣根性，以及中國所擁有的幾千年來固有之傳統不美德，讓蕭紅在遇到這些讓她頗不以為然的事情時，忍不住地就要諷刺它們一下，這個諷刺又極有趣，所以我很喜歡(凡是有趣的事物，我都喜歡)。 

蕭紅寫文章，冗辭很多，但這些冗辭並不讓人覺得厭煩，反而覺得若沒有這些冗辭，這部書將不會這麼精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