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寫有二伯。
蕭紅說:「我家的有二伯,性情真古怪。」
有東西,你若不給他吃,他就罵。若給他送上去,他就說:「你二伯不吃這個,你們拿去吃吧!」
有二伯是在三十多歲時來到蕭紅她們家的,一住就住到了六十多歲。
他的乳名叫有子,蕭紅的祖父還是一直叫著他的乳名,說:「有子做這個。」「有子做那個。」
其他人,有的叫他有二伯,有的叫他有二爺,還有叫他有二東家、有二掌櫃的。
若是其他人也叫他的乳名,就會把他氣得像老母雞似的,把眼睛都氣紅了。
只有祖父叫他「有子」,他不生氣,他說:「向皇上說話,還稱自己是奴才呢!總也得有個大小。宰相大不大,可是他見了皇上也得跪下,在萬人之上,在一人之下。」
有二伯什麼也不怕,他常說,跑毛子的時候(日俄戰爭),全城都跑空了,蕭紅她們家也跑空了(當時有二伯在幫蕭紅她們家看家)。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,騎在馬身上。那真是殺人無數。見了關著大門的就敲,敲開了,抓著人就殺。
有二伯說:「毛子在街上跑來跑去,那大馬蹄子跑得呱呱地響,我正自己煮麵條吃呢,毛子就來敲大門來了,在外邊喊著『裏邊有人沒有?』若有人快點把門打開,不打開毛子就要拿刀把門劈開的,劈開門進來,那就沒有好,非殺不可……」
我就問:「有二伯你可怕?」
他說:「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,正在下著麵條。那毛子在外邊敲,你二伯還在屋裏吃麵呢……」
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,他就不這麼說了。
他說:「人是肉長的呀!人是爹娘養的呀!誰沒有五臟六腑。不怕,怎麼能不怕!也是嚇得抖抖亂顫,……眼看著那是大馬刀,一刀下來,一條命就完了。」
我一問他:「你不是說過,你不怕嗎?」
這種時候,他就罵我: 「沒心肝的,遠的去著罷!不怕,是人還有不怕的……」
不知怎麼的,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,他就膽小了,他自己越說越怕。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。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,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。
有二伯沒有什麼錢,所以經常偷東西。
偷銅酒壺、偷米、錫火鍋、大銅錢、煙袋嘴......,拿出去賣。
蕭紅說:「反正家裏邊一丟了東西,就說有二伯偷去了。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,也就賴上了有二伯。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,也賴上了有二伯。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,根本沒有丟,衹不過放忘了地方,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,就說有二伯偷去了。」
有一回蕭紅的父親打了有二伯,從此有二伯常常鬧自殺。
有二伯要上吊,但等祖父和蕭紅跑過去一看,有二伯不在了。
有二伯要跳井, 他們跑到井邊上一看,有二伯並沒有在井裏邊,而是坐在井外邊,而是離開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穩穩的柴堆上。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穩穩地坐著。
後來有二伯「跳井」「上吊」這些事,都成了笑話,街上的孩子都給編成了一套歌在唱著:「有二爺跳井,沒那麼回事。」「有二伯上吊,白嚇唬人。」
再後來,有二伯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講起話來。
「說我怕『死』我也不是吹,叫過三個兩個來看!問問他們見過『死』沒有!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,說殺就殺,說砍就砍。那些膽大的,不怕死的,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,衹顧逃命,連家業也不要了。那時候,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,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。到了如今,吃得飽,穿得暖,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,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。良心長到肋條上,黑心痢,鐵面人,……」
說起來,這呼蘭河城裡,盡是一些可憐人,有二伯也是其中之一。
有二伯窮,長年寄人籬下,又愛面子,心裡的苦可想而知。
所以對別人,有二伯說自己勇敢不怕死,是面子問題;對祖父說自己怕,則應該是為了討功勞,讓祖父必須對他心存感謝。
有二伯可憐,卻也可愛,看蕭紅寫他的行徑、他的言語,令人發噱,這一章是很有趣的。